龙头村神庙四周,是被台风吹倒的树木。受访者供图
中秋节这天,翁田镇的夜色阴沉,月亮隐匿在云层后面,若隐若现。
这是海南省文昌市一座被台风肆虐过许多遍的沿海小镇。2024年9月6日,超强台风“摩羯”在该地登陆,登陆时最大风力17级以上。翁田镇继2014年台风“威马逊”之后,再次遭遇重创。
一晃眼,半月过去。翁田镇度过了一个特殊的中秋。有的村庄仍然没水没电,“没了心情”;也有村庄选择坚持祭拜公祖和神明,试图在一场民俗的仪式感中找寻重建的信念。
村庄仍然狼藉,整个翁田镇的生活还在灾后摇摆。
“神灵会保佑村民们平安”
早晨8点多,龙头村神庙前,鞭炮声噼里啪啦,方圆几里的村民都收到了祭拜仪式开始的信号。
空气已经燥热起来。乐师坐成一排,大音响播放音乐,在敲锣打鼓的奏乐下,做法事的道公身披红袍,在氤氲香火里叩拜神像,嘴里念念有词,时不时仰起头,吹一声号角。
与往年不同的是,今年多了一台发电机,放在神庙后头,轰隆隆响着。
这是“公期”仪式之一。公期是海南岛最重要的民间习俗之一,意为“公祖生日”,是海南人为祭祀公祖、神灵的生日而举行的神期节日。这种活动已有1300多年的历史。
几乎村村都有自己的神庙,有关神明的传说不尽相同。各村根据经济情况或文化风俗,公期少则数年一次,多则隔月举办,每次活动持续1至2天。在翁田镇,公期一般集中在农历2月或8月中秋前后,是每年最热闹、隆重的日子。
按照当地风俗,村民要拎着肉食祭拜先祖。龙头村还处于停水停电的状态,村民前夜不好储备,只能在中秋这天凌晨起床杀鸡,打井水,通过煤气灶或用柴火烹肉。
神庙前,村民越来越多,他们大多踩着塑料拖鞋,肩上挑着竹担,竹担里装有文昌鸡、猪肉、鱼肉和糕点,整齐摊开在神庙前。一位专门从外地赶回来的年轻人说:“一般没有特殊的事,都得要赶回来,老一辈很重视这个。”
10点,到了“添丁福”环节,每家每户派出一名代表,通常是男丁,他们端上红盘,内放一盏红色马灯,赤脚站进主场地。道公往盘子里放稻米、糖果、饼干、火柴与红包,寓意着公祖为子孙添福添禄、添寿添财、添丁添喜。
地面透着台风过后特有的闷热,男丁们鼻尖和脸颊都渗出汗珠子,阵阵微风掠过,空气里立刻撒开一股汗渍味。
男丁进场进行“添丁福”环节。南方周末记者郑丹摄
公期要办两天。龙头村组长陈贻波已经一夜没合眼。头一天,他同村里长辈找齐6张八仙桌,请道公为神像开光,一直忙到凌晨4点多才结束。
开光前,道公投掷圣杯与公祖对话,至于对话内容,陈贻波开玩笑:“台风尽可能来得少一点,老这样我们撑不住。”
再往前,自从“摩羯”在翁田镇登陆后,陈贻波就未曾好好休息过。这些天,他每日开车往返于翁田镇街道和龙头村之间。没有通信信号时,时常需要他口头通知村民消息,镇上通信恢复以后,每天打进来的电话多到他耳朵疼,时不时又因为信号差,断线了。女儿放假回家后,他也没有时间陪。
办公期是陈贻波一直惦记的大事。在台风第二天一大早,他赶到神庙查看,发现神庙周边的树木全部倒塌,一些枝干压在庙顶。房檐上的一对剪瓷龙雕被台风刮损,一只掉了龙头,一只没了龙尾,好在没有其他损毁,只换了一对龙雕。
村民见陈贻波,也要他拿主意,还办不办公期。陈贻波确实考虑过延期,村里倒塌了许多瓦房,没水没电,不好筹备。但道公早已经约好,跟村里长老商量后,陈贻波决定如期举行:“到中秋节,大家心态已经恢复比较好了,再改又改到什么时候呢?迟早都得办。”
另一个重要因素是,陈贻波说,龙头村的神庙在2022年重修,按照海南风俗,神庙修建的头三年,村里必须每年办一次公期。到三年过后,可以根据经济条件调整举办的间隔时长。
同一天,距离龙头村10公里的西排莨村也在举办公期。一个简易的戏台子搭在神庙前,戏班用海南语吟唱段段佳话,村里的大人小孩凑过来,坐在板凳上听戏。
筹备公期的负责人老韩被称为“当头儿的”,老韩儿子说,村里的老祖宗传下来的公期日子就定在中秋节,从来不改。许多在外的游子也会在中秋节这天赶回来祭拜。
但近些年,公期对于年轻人的吸引力慢慢变弱,老一辈人依旧坚守此道。基于文化传承的使命,老韩儿子此次专门请假回乡一起办公期。常年主持公期法事的一位道公说,在海南,公期是一年最重要的日子,比过年还要热闹,一般设在农历2月或8月,“这个时候大家很团结,能回来都会回来,见证老祖宗开光和过生日,神灵会保佑村民们平安,多赚钱”。
当地居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海南时常经历台风暴雨,他们也通过拜神这种祭祀活动祈福禳灾,祈愿神灵保佑,“就希望顺风顺雨,主要就是祈求平安嘛,躲过自然灾害。”
西排莨村的公期,在简陋的台子里唱戏。南方周末记者郑丹摄
“今年公期少了很多”
桃李村今年原本也将公期定在了中秋节,但选择了延期。
村组副组长徐国文说,桃李村共有七十多户人家,其中一半都住瓦房,此次毁坏严重,或被吹倒,或被掀顶。桃李村祠堂的三面墙以及顶部全部被风刮塌,只剩一副古老的榫卯房屋木架,就连祠堂里的祖宗牌位也被吹得不见踪影。
在文昌,瓦房多为祖屋,即祖上传留的房屋。按照习俗,祖屋的房梁上会安放祖宗的排位,逢年过节,人们返乡回到祖屋烧香,祭拜先祖。
桃李村上一次举办公期在2012年,相隔十二年,村干部和长辈成立公期工作小组,在台风前三个月就开始筹备,结果被一场台风凉了心。“第一没水没电,第二村里已经被打得稀巴烂了。请亲戚朋友过来,没有办法办酒席,也没有这个心情。”徐国文说。
按照原规划,桃李村打算大办一场。除了公期仪式的“请公上身”、拜公仪式、过火山、看琼戏、木偶戏等传统环节,还特意增加了排球运动。
据前述道公所知,除了桃李村,今年还有不少村庄临时选择不办公期。有一些是因神庙被台风吹塌,还有的是因为没有条件发电,或是坐落在深山老林里,台风过后道路不通。“今年的公期少了很多,以往中秋期间我们是比较忙的。”
桃李村的徐家祠堂被吹垮。南方周末记者郑丹摄
准备一场公期并不简单。每场公期都需要“当头儿的”忙碌一年。每月初一、十五回到老家祭拜神庙,早晚上香添酒。老韩说:“有天大的事也一定要回来,初二要买肉买鱼上供,然后把肉一块一块地分给村里每一户。”
村民介绍,“当头儿的”都很辛苦,同时也是一份公认的荣幸。这种对于公期的亢奋情绪,会弥漫到村子里的每户人家。一位妇女补充,办公期也有利于亲戚关系熟络,“让小的认识老的,老的也见见小的,平时见不着,以后都不认识”。
中秋前夜,西排莨村村民韩晟整晚没合眼,操心亲戚来参加公期的事宜。每年,他都会专门为公期赶回来。提前三天邀请亲友参加,备上煤气罐准备开火。一大早,他把鱼、鸡、米饭和酒摆上八仙桌,祭拜祖先。再挑着扁担,去庙里供奉土地公。
中午,到了吃团圆饭的时候,韩晟家里摆了两桌饭菜。以前父亲还在世时,家里更热闹,很多长辈赶过来过公期,院子里能摆四五桌。父亲走了以后,这个家冷清了许多。这让他更想父亲了。
几位村民介绍,在往年中秋,除了文昌鸡,还有一道菜常常吃:“全家福”,这是一种文昌当地的特色菜,食材多达十几种,包括海味、肉类、菜类、干果、鲜货、干货等等,意味着十全十美,幸福美满。晚饭后,一家人在门前的石桌上摆上柚子与月饼,跟邻居一起闲聊和赏月。今年因为水电限制,都变得困难。
在桃李村,组长徐国艺估算,重建徐家祠堂,至少需要百八十万元,加之建造祠堂的特殊木材不好寻,传统工艺流失,能否重建已是一个问题。
过一阵,徐国艺该送孩子回校了,家里没水没电,只能简单吃顿饭。徐国文也一切从简,他的三个孩子都在文昌上学,专门赶回来吃顿团圆饭。尤其是大女儿,高三学业时间紧,任务重,饭后又得赶回学校。
“一切都会好的”
中秋节这天下午,大贺村的东风螺养殖户陈孝精听到手机响了一声,发现村里终于恢复通信了。他随即发了个朋友圈:“我想证明我还在。”很快,不少朋友打电话过来,道一声中秋节快乐。
自“摩羯”登陆以来,陈孝精的手机几乎始终没有信号,偶尔有信号车沿着环岛公路慢慢行驶到他所在半径两公里的范围内,手机才能捕捉到一点信号,“半个小时,你抓住机会了就有信号了,你抓不住了就没有了”。
因为要守着螺场,中秋节他没有回家吃饭。日夜操劳让他的眼睛有了红血丝,人显得乏弱憔悴。午餐时,工人做了一道烧鱼。台风后,不知道哪家养殖户的鱼被刮得散落各处,被一些村民捡来卖钱,陈孝精就买来吃。
翁田镇大贺村一位村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以前在傍晚,很多人从海口专门驱车到大贺村沿海的抱虎角“拜月亮”,他们带着炒花生和月饼,在海边或桥上点燃蜡烛,吹着海风欣赏“海上生明月”,“以前人很多,海边都是摆摊的夜市,今年没有人过来了”。
如今的抱虎角,公共设施被吹得横七竖八,霓虹招牌竖插在沙子里,卖冰激凌的粉红色巴士餐车疮瘪生锈,沦为一架废铁。
今年中秋的抱虎角,已失去往日的热闹。南方周末记者郑丹摄
傍晚5点多,在翁田镇上一家不起眼的旅馆三楼,五个来自广西桂林的农民工围着小圆桌煮火锅。锅里沸腾着牛肚、猪排骨和牛肉块。伴着两瓶提神的“牛大力”酒下肚,彼此说说心里话。
这是他们困在翁田镇的第14天。他们本是在海南一个小岛修路的农民工,受台风登陆影响,提前坐船撤出岛屿,在翁田镇一住就是半个月。要待到何时,他们也不知道,“我们施工没有完成,现在那个岛路不通,都进不去”。
为了省钱,他们两人住一间房,旅馆双床房每天80元。再买来锅灶,自己煮饭。其中一位农民工喝到晕乎乎时,给女友打电话:“我给她发了660块钱,希望她顺,我也顺。”他说,翁田镇还没通电和信号时,他买了两张电话卡,整天试着打出去,没有用,“每天呆在房子里太无聊了,睡不着”。
说起来,在老家桂林,中秋节讲究也不少。村里人会提前包好各种口味的三角粽,在挖空果肉的柚子壳内点上蜡烛,一家人吃一顿团圆饭,晚上在家门前烧烤,看月亮。
另一个被留在翁田镇的群体是抢修电路的电工。由于电路抢险没有固定的结束时间,电工陈享也没法回家。这晚,他负责的发电车一直运作到晚上12点多。
据官方通报,此次为了抵御台风,广东、广西、云南、贵州等地大规模调集25865人支援海南。
陈享来自贵州电网志愿队伍,他和另一名同事负责翁田镇中心小学保电工作。这项工作自9月9日复学开始,陈享和同事每早6点多上班,中午休息两小时,供电持续到晚11点左右才能结束。发电车控制室噪音大,陈享和同事轮流值守。
陈享收到的中秋礼物,是校方派一名小学生送来的月饼,小朋友们用海南话表示感谢,陈享听懂了一句话:一切都会好的。
陈享已经有四年除夕夜没有在家吃团圆饭,他习惯了节假日不在家。中秋节这天,妻子也在加班,夫妻俩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,要各自安好。晚上,他跟在校的老师在宿舍区空地上喝茶,或许是因为过节,没有人再提灾情。
9月18日,翁田镇中心小学附属幼儿园开园,考虑到小朋友午睡需要空调,陈享和同事放弃了中午休息。
大贺村两位村民告诉南方周末记者,由于海南近期高温,加之电路抢修紧张,已经有几个前来支援的电工晕倒了。
这个中秋,在镇上修水泵的师傅张业峎也过得简单、匆忙。早晨4点多,他就起床修水泵,6点多回几公里之外的老家吃了顿家族团圆饭,晌午又赶回来继续坐在店里,光着膀子“铿铿锵锵”敲打水泵。
水泵全是沿海水产养殖户送来维修的,数量多到从店内摆到公路边。“天天都这样,他们催得急,要用水泵,没办法。”
在台风后,修泵师傅日夜加班。南方周末记者郑丹摄
“节假日仪式没有了”
这个中秋节,赵越一家三口分隔两地。8月底,赵越为送孩子上学,返回了河北老家,丈夫则留在大塘村照看养殖场。由于大塘村没有通信信号,他们通话很少,孩子问赵越:“爸爸最近怎么不给你发视频了?他是不是被台风吹走了?”
晚上,她带孩子去姥姥家吃月饼和团圆饭,帮孩子拍照记录,这是学校老师布置的家庭团圆作业。但赵越满脑子想的是远在海南的丈夫,白天通话时,她听丈夫说,中午只喝了点早晨的剩粥,“我让他中秋做点好吃的,他说一点心情都没有”。
台风过境,她家虾塘里的成虾全部损失,赵越听到电话那头,丈夫的情绪崩溃,连话都说不出来。
赵越夫妻在海南创业6年了,他们的家坐落在虾塘边上。台风后,存放饲料的屋子和卧室都被掀了顶。赵越说,目前丈夫住在里面,铺一张垫子睡觉。村里断电,电机只剩3个能用,维修可能需要8万-10万元。
“海南人(心态)还好一些,相较他们我们(外地人)还差一些。”赵越说,他们在海南生活了六年,没有经历过威力大的台风。但她家正在经历的创伤,几乎大贺村所有养殖户都经历过。一位当地养殖户说,自己情绪已经没有变化,不再像以前那样慌。
一位58岁的老人自称是“风雨里过来的人”,台风是刻在他骨子里的记忆,他每年熬三四个台风,习惯了。在他6岁时,家里的房子就被台风吹倒,一家人睡了五六个月的草棚。此后又经历了几轮大台风,渔船被吹废、瓦房再被掀顶。
2014年“威马逊”是最为惨痛的一次台风经历。老人拖家带口又一次“从头再来”,房子塌完,水产业全军覆没,当时家里剩十几只鸡,没钱买饲料,“打我们惨了,我们也记住它,印在脑子里面了”。
公开信息显示,当时翁田镇约5000间农村民房遭受不同程度的坍塌。同年9月,“海鸥”登陆文昌,翁田镇依旧是文昌市受灾最严重的乡镇。
经历多了,练出了本事。“摩羯”来临前,陈孝精提前将养殖场的铁皮顶拆卸,台风一走,马上在棚顶系上黑色塑料布。这是他经历“威马逊”后总结下来的经验,尽可能减小了损失。但村里一个外来养殖户没有防风意识,大棚铁皮顶全军覆没,乱飞的铁皮还将隔壁的厂子砸得不成样子。
“我儿子10岁了,10年就有一个台风。”龙头村一位妇女说,2014年“威马逊”登陆时,她正在坐月子,眼看着台风将瓦房的顶部掀掉,抱着2个月大的儿子钻到了床底,“我很害怕,手都软了,后面没水没电,小孩没洗澡皮肤烂,我赶紧去海口”。
对于很多村民来说,“威马逊”至今是一个触碰还会疼的疤痕。在采访过程中,一位当地的老年人得知南方周末记者的身份后,立刻黑了脸。2014年“威马逊”过后,他经济损失巨大,房子也塌了,他扯高嗓门儿:“起码有过五六个记者采访过我,最后我还是一分钱一粒米都没有。”
当地人说,从2014年开始,为了防台风,村民开始盖平层房,条件好一点的,搬进了农村小别墅。但一些老人仍然要重建瓦房,坚持最传统的祖屋,最终大多又在“摩羯”中受损。
在陈孝精看来,自从“威马逊”以后,周边村民对于节假日的仪式感被磨平了。“那时候口袋里有一些钱,威马逊一打,都把钱花在台风(重建)上了。那几年得先赚钱,节假日那种仪式没有的了。”
“摩羯”后的大贺村,每家养殖场又到了重新“搞钱”的时候。为了存活的东风螺,每天光发电机油钱与电费,陈孝精就需花费5000元左右。他贷了几十万款,“大不了从头再来”。
这晚,陈孝精跟过去半月一样,晚上12点睡觉,凌晨2点半起夜,查看发电机,4点半再查看一次。就这样,熬到又一个天亮。
南方周末记者 郑丹 南方周末实习生 金晶 王美霖 符怡婧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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