潮新闻客户端 裴雯
今年陈太乙版本的《追忆逝水年华》出来后，重读此作。在如今的年龄再读这本书，以前那些不懂的、不感兴趣的、抓不住的东西，此番全部涌上心头，如云开雾散、却况味在其间。然后我开始有意识地去读很多解读普鲁斯特的作品和文本，看看他在别人眼前是何等样貌。
《批评意识》中亦有普鲁斯特篇，但此处迥然有别于其他文本，在这本书中，普鲁斯特不是作为一个作家被解读、被审视，他是以一个文学批评家的身份出现的。本书中关于他的部分不是《追忆》如何伟大，而是为什么会出现《追忆逝水年华》。
“写作的前提是对文学的事先发现，而这种发现本身又建立在另一种行为，即阅读行为之上。”
普鲁斯特在成为伟大的作家之前，他首先是读者、是批评家。他的第一重观点是，作家在落笔之前，就有对创作的构成、源泉、目的、本质的全盘思考，即对文学的总体性认识。这种认识先于创作本身。换言之，普鲁斯特不算是“文章本天成，妙手偶得之”一派的。他认同大量的阅读，而后尽可能以同频的节奏去体验阅读的作品和作品中所含生命力，体验之后是摹仿、重复、认识、批评。
有关大量阅读，余华也提到过一句话，他在年轻时代忽然面对浩如烟海、种类繁复的作品时——“我失去了阅读的秩序。”我自己特别喜欢这句话，它显现了人在文明和文化面前的渺小，和面对盛大繁美的喜而无措。
人皆知，要多读书。但如何找到“阅读的秩序”是很多读书人且思且学也不免罔和殆的议题。回到普鲁斯特的立场上来，他认为阅读时，需就一位作家反复阅读才能真正有所得。因为每个作家身上有暂时的东西，也有本质的东西。接下来是他的第二重思想：
“阅读一位作者的一本书，就是只见过这位作者一次，与一个人谈过一次话，可以看出他的一些与众不同的地方。但是只有在不同的场合中反复多次，人们才能认出他的哪些地方是特殊的、本质的。”“阅读根本不认识的一位作者的孤立的一本书，就什么也认识不到，就无法区分哪些是重要的，哪些是偶然的。”在一位作家的作品中反复阅读，可以找到那些重复性的、含有某种统一性的元素。首先能识别出来，有了认出才能有认识。这些元素（或叫本质）对于普鲁斯特而言，是“构成成分的固定性”。
本书作者对“构成成分的固定性”进一步阐述，即在作品中以具有相似性而显形的统一，可以更细化地理解为“只能相互联系起来的若干片段之间的后来的统一。”于是，作为读者的我们知道了为何《追忆》中会出现那些以“组”为单位的“主题”——反复闪现的片段和意象，例如不同时期、不同房间的反复的“入睡”和“醒来”。普鲁斯特表达的是精神和意识，而非故事的形式。
于是普鲁斯特将小说不再以时间概念为呈现，而是将佐以空间概念的重复性出现的“主题”为主线，构成《追忆》这部作品。本书著者对普鲁斯特的评价是，“在普鲁斯特看来，批评必定是主题的，虽然他并没有说出这个词。普鲁斯特就是察觉到这一基本真理的第一位批评家。他是主题批评的创立者。”
普鲁斯特作为批评家时，从其他作家作品中散碎而丰富的全盘中识别出“统一的、本质的部分”；作为作家本身时，以《追忆》为表达载体，其间“主题性”的小说结构构成，强调作家本身的思想和意识，淡化作品的故事性，也是一种寻求本质的行为。
这种找寻文本本真的行为，恰是普鲁斯特占据本书《批评意识》篇幅之一的缘故。本书作者是比利时著名批评家、日内瓦学派主要代表之一的乔治·普莱，书内容依推介所言是，“一部关于日内瓦学派的‘全景及宣言’式的杰作。”日内瓦学派，“在当代批评史著作中又常常被称作主题批评、现象学批评、意识批评、深层精神分析批评等。”普鲁斯特被后来者研究的“意识流”“主题性元素”等等，皆在日内瓦学派思想的含括与路径内。
需额外说明，“日内瓦学派的批评家们并没有统一的纲领和明确的口号，也没有严密的理论体系，甚至没有森严的门户和有名有姓的传人。与大多数以地域命名的批评流派不同，被称为日内瓦学派的批评家们不都是瑞士人，也不都和日内瓦有关系，他们只是几个同声相应、同气相求的卓越的批评家……他们组成了一个批评史上罕见的、各自独立却又相互理解、相互支持的批评家群体。”
日内瓦学派的批评家们不赞同以作家生平经历、背景等外界因素为基点来固化、解读作家的作品，他们认为还是要从作品本身去找那个精神上的点、作品中深藏的意识和生命力。本书分上下编，《上编》以作者乔治·普莱的角度解读了包括波德莱尔、普鲁斯特、萨特等十五位以“批评家”身份出现的名家的批评实践，《下编》是关于日内瓦学派的理论部分。书有些艰深，但一步步艰难走进去，便“初极狭,才通人。复行数十步,豁然开朗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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